[魔物管理人短篇]Devil and Underworld

嘶──嘎。


嘶──嘎。

病床上的老人死寂靠著塑膠管呼吸。

嘶──嘎。

病房金碧輝煌，刻意避免以普通白色為設計基調，而是使用大量的暖色系，務求讓入住的臨終政客勉強滿意。

嘶──嘎。

有個人單腳盤起，用缺乏禮儀的坐相癱在病床旁單人沙發上，對著老人輕輕淺淺地笑。白襯衫搭配藍色牛仔褲，打扮得像是大學生。他已經和這臥榻老人溫和微笑對視了十圈秒針，半字未說。

嘶──嘎。

老人不清楚這年輕人如何進入他被層層把關的VIP病房，也不知道年輕人的目的。而東方男子的笑顏綿綿彷彿無絕期，這讓老人終於不耐煩起來，先行抽動滿佈皺紋的嘴角。

「……你是……誰？」

床上一腳踏進棺材的那位抖著皺縮眼皮，平靜啞聲問。面對不速之客的年輕人，依然平心靜氣，有巍然大家風範。

「魔物管理人。」對方笑得一臉誠懇，單手優雅做了個躬禮手勢。

「魔物……？是魔鬼……嗎？」

嘶──嘎。

連吃力呼吸聲都充滿嘲笑，年老的議員意興闌珊，動了動佈滿褐色老人斑的乾枯手指。。

「是魔鬼……？你終於要來……把我帶到地獄去了嗎？」

嘶──嘎。

垂死還在吐出嘲諷。

嘶──嘎。

惡毒欲滴。

漆黑的顏色。

「帶你去地獄？才不是呢，世界上沒有那種地方。」歡快笑著，年輕人自得其樂搖晃了下身體，慵懶探前，歪頭笑瞇瞇打量老人混濁眼珠。

他偏臉的樣貌不像人類。

有什麼關係，反正躺在純白床單上，瘦成皮包骨的、活像人皮裹骷髏的老人也不像人類。

維生儀器滴滴響的病房中，魔物管理人呵呵笑。

「我來告訴你何謂死亡吧，老先生。」

他笑。伸長雙腿，身體如蛇滑下沙發。往前湊近老人枯黃的臉，笑容開心。東方男子盤好腿，手掌後撐病房的潔白瓷磚地板。姿態大方親暱。

嘶──嘎。

「死掉是什麼感覺呢？你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、會成佛還是滾進輪迴裡呢？你有很貼心很可愛的舊識，他們要我告訴你喔喔喔──」

年輕人晃動修長手指，綻開笑容，悄悄探頭到衰老政客耳朵邊，甜兮兮說。

「──哪裡有那種東西。」

嘶──嘎。

「你剛剛說要下地獄──可是，沒有啊。死掉以後，沒有天堂地獄、沒有涅槃輪迴，那些都是，虛假的。是人類安慰自己的謊話喔！」

聽聞吃吃笑聲。老人睜大濁黃的眼。視線末端生長出黑色蓮花，花瓣滴落水珠。

陌生青年在他耳旁大聲笑叫。聲音爆炸。

「哪裡有極樂世界！」

炸開。

老人脖子上有白玉觀世音像，那觀音妖媚而笑，淫蕩扭動白紗下水蛇樣的腰。

「哪裡有聖哉伊甸園！」

炸開。

老人脖子上有十字架，純銀飾物扭曲、扭曲、兩頭尖起似惡魔紫黑羊角，眼睛各向兩邊詭異轉動、咩咩惡鳴呼氣。

「哪裡有轉生有末日審判、有硫磺地獄有閻魔大殿！」

炸開。

炸開。

炸開。

老人用地獄麻醉自己的真實赤裸裸炸開。

──你以為死掉是什麼東西啊？


年輕人輕笑咯咯笑偷偷說秘密一樣頑皮瞇眼笑。

不是黑暗不是永恆，沒有文學浪漫、沒有宗教生畏。

死亡就是、就是、生物機能消失，大腦停擺、意識〝斷掉不見〞。沒有然後、沒有延續。

斷掉在這一點。


就再也，沒了。



嘶──嘎。

老人張大乾瘪的嘴，牙齒掉得光光，剩下肉色牙床空虛孤伶。年老政客驚駭喘息、嘶啞咳嗽！戳入血肉的呼吸管閃動日光燈和不透明塑膠光芒。

喘喘喘喘喘喘喘咳咳咳嗽。

嘶──嘎、嘶──嘎、嘶嘎──嘶嘎──嘶──嘎！

有重物伸手壓上他衰衰老矣的身體，老人睜大眼睛不敢下看，怕看見、看見──

年輕人依然在大笑，該當引起門外保全注意的笑聲愈來愈大、愈來愈高、宛如聖經中米迦勒金色號角路西法張展的墮天之翼。他對著將來的死亡狂笑、一把摟住空氣跳起火紅探戈。

嘶──嘎、嘶嘎斯嘎──

「什麼都──沒有！」年輕人歡笑從地板抓起透明虛影，老人早年拋棄的糟糠之妻在他懷裡垂著軟弱脖頸，變調華爾滋旋轉、旋轉、旋轉像是童話中沒有頭顱可以戴金絲精緻王冠的皇后。

「不見了唷！消失了唷──哎哎、沒有想法沒有意識、徹底的〝沒有〞時，我們到底會是什麼樣子呢──」

嘶嘎──嘶──嘎──嘶嘎嘶嘎──

熾天使駕著馬車衝入病房、拋給青年一碗黃金色眼淚。爬蟲般的魔物攀爬於病房壁紙、鍍金蠟燭台、變成捲曲扭動的藤蔓。貪婪滴下毒汁讓牆壁嘶嘶冒煙。

群魔亂舞、時間暫停上下顛倒音符迴轉！只有──

──嘶──嘎、呼嗤、嘶嘎──嘶──嘎──！

只有──老人的喘氣、拼死的呼息、一秒都沒停過。給這個癡狂世界帶來最宏偉的交響配樂！他的眼珠沒有節拍胡亂瘋轉！

年輕男人在大笑。當他轉而掩面低笑時，暴風就於病房中吹鼓起它灰白色腮幫。管線飛了起來、纏得凌亂；滴滴運作的維生儀器在空中相撞、砸出黑白火花，萬種顏色正在融化成水一點一點雨落於瓷磚地板──老人驚恐瞪著眼睛哽不出聲音、哼哼直噴崩潰無力鼻息。

「老太太，妳滿足了嗎？」秦極東嘻嘻呵呵讓懷裡頭年老女人仰腰，女人死魚眼直直對上將她遺棄的垂死的丈夫。大張而白黑分明。

嘶嘎！

「秘書先生你滿足了嗎？」開心大叫，上吊的政治替罪羔羊趴在臉部肌肉非人扭曲的上司身上，沉重千斤、膚色青白滿是屍斑。

嘶嘎！

「男士們──女士們──你們滿足了嗎！」

放聲大笑，年輕人張開雙臂笑喊、聲音轟隆噀出天際滾雷、青金色閃電在雪白齒列間亂竄。

從彩色漸層成黑灰的世界在震動、天已崩地已裂、所有碎片人影哭號著打轉著湧入豪華病房中心的混亂巨大漩渦。環繞哭聲詛咒、在浪尖上被拋起拋下的老人口涎灑落、兩眼失神飽含驚懼絕望。衰老政客終於顫巔巔地──張嘴──

嘶────

──

────

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


病房整整齊齊。

秦極東歪歪頭，放下手臂。站在溫暖擺飾的房間中，他安然無害，人類樣貌。

正常的世界正在運行。

因為，所有那些苦痛、悲哀、罪惡和冰冷瘋狂就是老人本身。而它們已消失不見，尾隨老人死亡而去。那終點就是如此，如此才是結束。

「而人類害怕死去到要欺騙自己，期待親吻美好來世。」年輕人咯咯笑：「不這樣做，我們渺小的心臟會由於恐懼死亡而鎮日發怵、動彈不得。」


「你會失去你自己，」他甜蜜喃喃：「現實如此，你和所有都會消失、那就是──死──啊！」


死──是無意義。

死前──是一切。

所以，哪裡有死後的地獄？凡人們？死前的剎那地獄就是永劫阿鼻。

魔物管理人笑著、笑著，小心翼翼壓低了音量，以免引來外頭保全。他伸指抹掉最後一點黑色執念，讓病房即使躺了具面無表情的老人屍體，依然乾乾淨淨。

然後，還存活於世的年輕人微笑輕快打開窗戶，躍入清亮夜色。

世界上沒有地獄那種地方。

不過倒是有魔鬼這種生物。

擺弄他人死亡、因玩樂死前人心的腐爛恐罪感而開懷，醉心饕餮於那一場場瑰麗狂野悖德的終焉之夢。




那魔物會帶著地獄而來，毫無虛假。




fin

又是秦極東(弟)...........

算是他的工作/樂趣?

這篇其實是當時加入創革時，發現剛好徵文活動期限是當天，於是一時有趣寫來扔出的：P

說真的，裏頭是有一些小說很好看呢........(垂涎)